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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寒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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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寒潮

1999年的冬天,天氣預報說是海桐市多年未曾迎來的“寒冬”,但目前為止,整座城市尚未迎來寒潮及大降溫,甚至連今年的初雪還沒有下。

天氣晴朗、冬陽燦爛,所以政府也想辦法組織了不少活動,近幾年海桐市的外貿出口產業做的不錯,一些洋文化也隨之流行開來。陳阿滿接鄭其明出院後的第二天,就發現街道盡頭多了棵紅綠相間的聖誕樹,上面掛滿了好看玩意兒,有禮物盒子、有金色鈴鐺、還有紅色的長襪子,襪筒裏塞著糖果,吸引了很多穿著入時的年輕男女圍觀。

陳阿滿第一次見聖誕樹,覺得外國人的東西真的稀奇地不得了。又從鄭其明口中聽說,今天是平安夜,晚上一般會吃個蘋果討彩頭。

兩個人轉遍了菜市場所有的水果攤兒,陳阿滿甚至把這些蘋果挨個拿手摸遍了,終於選出來一些又紅又大、香氣撲鼻的果實來,且非常罕見地沒有嫌貴,直接財大氣粗地付錢買下。

晚飯的時候他直接做了個拔絲蘋果,說平安夜的蘋果來到中國也入鄉隨俗。

鄭其明一邊吃一邊看著他笑,黏膩的白糖絲粘在了嘴唇上。

“明天去普照寺上香吧,再順便看個日出。最近家裏出的事有點多……這樣的話,中國神仙跟外國神仙都會一起保佑了。”

鄭其明說。

普照寺是本地一家香火很好的寺廟,位於山林深處,上山的路卻平且緩,以平安、姻緣的護佑最為靈驗。

陳阿滿有些擔心鄭其明的傷口,鄭其明卻執意要去,定了個第二天淩晨4點的鬧鐘,硬是架著他一起出門,再給他裹上厚厚的圍巾、帽子,只露一雙小狗般濕漉漉的眼睛。

“醫生說你要多休息的。”

陳阿滿說。

“醫生也說,我可以走走路,傷口長的更快。”

鄭其明不聽。

“……”

陳阿滿沒轍了,順手幫鄭其明把他的圍巾系緊。白圍巾配黑衣服,襯地鄭其明像電視上的男明星似的。

“我給你織的圍巾真好看,你什麽時候也能給我織一條?”

“夢裏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鄭其明把陳阿滿的手拉過來攥進掌心,用蜷住的手指包住。

淩晨的街道空無一人,兩人沐著雪一樣白的路燈燈光走到街道盡頭,轉進村子,再沿著蜿蜒的小路上山。

山不是很高,一會兒就登了頂,彼時天色已經泛白,淡粉的晨光開始在東邊出現,輕紗一樣的雲層裏,一粒碩大的蛋黃樣的紅日,一跳一跳地越變越大,直至攀升至高空。

鄭其明無聲地拉開外套,把陳阿滿包裹在了懷裏,兩個人就這麽抱著,很安靜地等。很快,金色的日光穿透雲層直接照過來,非常嚴密地裹住兩人,光芒萬丈,燦爛輝煌。

陳阿滿好像從來沒有置身於這樣的光明之下,只覺得好溫暖、又好耀眼,仿佛所有的罪孽都能被這束絢爛的冬陽洗清似的。

看完日出,又朝普照寺走。寺廟內一早便善男信女如織,剛披完陽光的陳阿滿非常虔誠地跪在蒲團上,閉眼祈禱。

他只有一個願望,希望鄭其明可以平安。昨天平安夜的蘋果,再加上今天普照寺的香火,應該會很靈驗吧。

對自己,陳阿滿並沒有什麽所求。

其實他有點想求菩薩保佑姻緣……又不太敢,生怕神仙在受理願望的時候註意到自己是個漏網之魚的小騙子,順手就把這份饋贈的感情收回。他如今還是跟鄭其明在一起,一年也好,一天也好,真實擁有過的每一秒鐘,陳阿滿都覺得是對自己的獎賞,應該萬分珍惜地好好接住,無論兩人最終走向的是什麽結局。

從正殿出來後,他一擡頭,便看到了寺廟中間那棵巨大的古樹,上面掛滿了火紅的祈福帶,像是一束束的小小的火炬,在風裏飄揚著。

是普照寺最靈驗的姻緣樹。

陳阿滿有些失神地看著,鄭其明拉著他就要去掛一條。很快,他手裏拿著一條鮮紅的姻緣祈福帶回來了。

“來,寫上名字。”

鄭其明展開這條紅飄帶,又把筆遞給他。

陳阿滿有點心虛地接過筆,誠惶誠恐地在上面寫下名字。

但此刻卻忽然來了一陣風,祈福帶直接從陳阿滿松著的手心飛走了,越飛越高,直接落到旁邊的池塘中心,浸透了水,最後緩慢沈底。

頃刻間,陳阿滿的臉色就變了。

“沒事,我再去買一條,重新寫。”

鄭其明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臉,就朝法物流通處走,卻被告知,姻緣祈福帶每天每對夫妻或者情侶只能買一次。

“沒關系,以後有的是機會。我們回家吧。”

陳阿滿佯做無事,彎起一雙笑眼,拉著鄭其明徑自下山。一種微妙的感覺開始拉扯心臟,令他非常不安,他好害怕自己跟鄭其明的結局,會像今天這條飛走的祈福帶那樣,風吹吹就散了。

“你都嫁給我了,姻緣很好了。不求也沒事。”

鄭其明很淡然地說。

到家以後,陳阿滿思前想後還是不太放心,押著鄭其明去醫院換藥,順便檢查傷口。他騎著家裏那輛老鳳凰自行車,讓鄭其明坐在車後座,朝醫院趕。

“你好像瘦了。”

鄭其明說,握著他的腰,覺得細的像屋頂上最窄的瓦片。

“還好吧,不過很快就能吃回來啦。”

陳阿滿努力蹬著自行車,手背被寒風吹成了紅色。握在車把上的手很冷,但是渾身由於使勁而發暖。

他就是用這雙冰冷的手,扶著鄭其明上了醫院的樓梯的。鄭其明的兩只大掌把他的小手包在掌心裏,捏的很緊,替他焐著。

醫生拆了繃帶跟紗布,傷口已經基本長上了,隱約露出黑色的縫線,新長出來的皮肉有些發紅,還有些微微滲血。

陳阿滿只看了一眼,便不忍再看,悄悄把頭扭過去,眼睛瞬間紅了,很快臉龐也變得濕漉漉的。

他就掛著一張濕濕的小臉,吧嗒吧嗒抓著醫生問了很久,還用本子跟筆把那些註意事項又記了一遍。

“醫生說可以洗澡了,這幾天都是在衛生間給你擦身的,等下回去我多燒點熱水,你好好洗個澡。”

陳阿滿說,直到他在回去的路上,看到一家新開業的澡堂,又改了主意。

“算了,還是上澡堂吧。你在這裏洗,我回家洗。澡票還有點貴。”

摳門的陳阿滿話音剛落,就被鄭其明當頭一下。

“家裏是窮的揭不開鍋了嗎?兩個人去澡堂都去不起?”

“我在家洗也一樣,不用浪費錢。”

“你再說?”

鄭其明照他的屁股來了一腳,絲毫不心慈手軟。

陳阿滿忿忿不平地哼了下,最後還是乖乖提著洗澡籃子,帶上兩人的換洗衣服去了澡堂。

這是他第一次來澡堂,在此之前,陳阿滿都覺得在澡堂洗澡是專屬於城裏人的一項奢侈享受。

鄭其明有傷口不能泡湯,所以就選了帶花灑的單人隔間,陳阿滿再把他的傷口貼上一大塊防水膠布護著,擡頭看著同樣第一次見的花灑,新奇地不得了,把花灑龍頭晃來晃去,熱水出出停停地冒出來,落了鄭其明一身。

溽熱的水蒸氣很快氤氳開來,狹窄的隔間裏熱騰騰的,濕霧繚繞。兩人擠在一個花灑龍頭下,身上滾過同一束水柱,鄭其明搓了一手的洗發香波按在陳阿滿頭上,看見兩片很紅的嘴唇,像沸水裏滾了幾滾的枸杞果子。

陳阿滿的皮膚也紅。秋冬以來,他不像夏天那樣老在外面風吹日曬,皮膚恢覆到了原有的白皙顏色,被熱水一泡,幹燥的皮肉吸飽水就變紅了,胳膊跟腿上的關節透著粉色。

整個人站在那裏像一只汁水欲滴的桃,覆著細小的絨毛,掛著透明的水珠。

鄭其明蹲在那裏,摸了下陳阿滿那只發粉的膝蓋,一陣癢意傳來,陳阿滿不由後退,軟腰直接貼在微涼的瓷磚壁上。

鄭其明在自己面前蹲下來了。

陳阿滿低頭看著正在吞與吃的人,吸了口氣,手沒什麽力氣地梳進他濕透的頭發裏。花灑的水依然在流,蓋住了這個狹窄空間的其他聲音,聽起來是沈悶的、旖旎的。

鄭其明受傷以來,陳阿滿就沒跟他弄過,如今這個場合兩人忍得也很辛苦,只敢使用指跟嘴巴,稍微紓解。

“擦擦。”

半小時後結束,鄭其明用毛巾很溫柔地幫陳阿滿把臉上的白色漬跡擦幹凈,然後兩人重新站在花灑下,水流淋下來,身上的殘留被一點點洗幹凈。

這一次跟之前每次都不一樣,陳阿滿覺得有種意猶未盡的溫暖,在冬天顯得格外珍貴,暖意像順著每個細胞滲透進血液了似的,還帶著鄭其明的體溫。

他洗完澡渾身輕松,一到家就舒服地癱在沙發上,盤算著晚飯給鄭其明燉一鍋老母雞湯補補,許丹心走了過來。

“滿弟,有人打電話找你,就你那個遠房親戚。”

“來了。”

陳阿滿的心頭驀地一緊,第一反應是李秋霞會不會出了什麽事。他之前交代過,這個電話如果沒有急要的事情,最好不要打。

“餵……媽,怎麽了?”

陳阿滿幾乎是用氣聲在問,躲在蛋糕店的角落接這個電話,很焦躁地用手纏著電話線。右眼一直在跳,是大兇的征兆。

“阿滿,你聽我說……村子裏另一個陳阿滿死了,警察給他銷了戶……”

1999年的12月25日下午,海桐市的寒潮如約而至。陳阿滿握著聽筒,眼睛有點模糊地看向窗外,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飄起了冰冷的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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